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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的重量 | 默音

默音 文汇笔会 2024-01-27

2020年的夏天,我买了iPad Pro,为的是手写改稿,也想着说不定可以画画玩儿。前者大有必要。无论小说还是随笔,写好的稿子放一放,重新审视,自会生出对字句的细微调整。当然也可以直接在电脑上看,不过,在出版社从事几年编辑的经验告诉我,手写在纸样或电子版改稿,更加直接和便捷,换一个介质,也能让眼睛意识到之前忽略的问题。

至于画画,“新玩具”刚到手,我跟着网上的视频画了一幅水彩效果的画,感到虽然省却了摊开颜料纸笔和清洗善后的麻烦,但数码毕竟是数码,最直接的体验就是,iPencil在屏幕上打滑,很难控制。后来看到大卫·霍克尼谈论数码绘画,说,就像在玻璃上画。

大卫·霍克尼并不嫌弃“玻璃”介质,用数码画了不少画,且神奇地衔接上他一贯的创作风格。

虽然不像大师那么善用工具,但iPad毕竟便利,我没事就画两笔。尤其在写小说不太顺利的日子,画一幅小画,写几句随感,仿佛至少完成了什么。社交网络反过来推动了画画的热情,因为有朋友表示,喜欢这些涂鸦。当然并不是指画得好,业余爱好者的创作和专业的插画家没法比,多上网看看就知道,外面的天有多高。就像智能手机让摄影变得毫无门槛,不专业不影响拍照热情,数码绘画同样让画画成了随手可得的表达途径,和文字相比,画笔有它抽象又启发观者想象的一面。总之,我画得开心,朋友们看得愉快,其间有不着痕迹的交流。

作者手绘

最近对日本明治、大正、昭和前期的文人轶事感兴趣,陆续读了些书。其中有两名女子的形象不时闪现,又悄然被更大的叙事主线湮没。

一个是尾竹一枝,婚后从夫姓,变成了富本一枝。她的丈夫富本宪吉是“人间国宝”,著名的陶艺家。另一个是长沼智惠子,婚后改名为高村智惠子。她的丈夫高村光太郎是诗人、雕刻家。由于高村光太郎的《智惠子抄》,智惠子的形象不仅在日本,乃至在海外也深入人心,他的诗与随笔让两人的恋爱与婚姻成了某种神话,智惠子最终疯狂和死去,更给这段故事画上哀婉的句点。读到智惠子的传记之前,我先读了黑泽亚里子的《女人的首级:逆光的〈智惠子抄〉》,或许是先入为主,总觉得高村光太郎留下的叙述毕竟是单方面的,他提到婚姻对智惠子的磨损,但那是在智惠子去世后,属于“后见之明”。

一枝和智惠子有许多共同点。她们都曾是画画的人,也都为《青鞜》画过封面。在谈到《青鞜》是一本怎样的杂志之前,有必要先从两位女子的成长历程说起。

长沼智惠子生于1886年(明治19年),是福岛一家酒造的长女。尾竹一枝比她小七岁,于1893年生于富山。她俩在各自的家庭都是长女,也就寄托了家人的诸多希冀。尾竹家的爸爸与叔叔们是著名的日本画家“尾竹三兄弟”,因此一枝从小被要求临摹旧书上的画,可以说打下了绘画方面的“童子功”。1901年富山大火,一枝跟着父母迁居东京,后来又去了大阪。

1903年,17岁的智惠子离开故乡,就读东京的日本女子大学校。该校是日本女子大学的前身,按照当时的学制,是女子的最高学府,但并非大学,而是专门学校(要到1948年才改为大学)。为了说服父母让自己离家,智惠子费了不少功夫,高中时代教过她、在日本女子大学校念书的老师也帮忙写了许多封劝说信。为了宽慰父母,终于去了东京的智惠子在预科结束后念的是家政科。

和智惠子同岁的平塚明也在这一年进入日本女子大学校,她的父亲是会计检察院的官员,父母都对教育十分热心。平塚明是三姐妹中的老幺,小时候身体不好,格外受宠。因为之前就读的学校获得的学历认可不同,平塚明不需要再念一年预科,直接就读家政科,成了智惠子的学姐。

在校期间的智惠子很少与人交际,显得特立独行。她不像其他女生一样熨烫作为制服的袴(裙裤),直接把褶子缝起来,还用颜料画了腰带。她在学校接触到西方画,立即沉浸其中,毕业后也不愿回老家,在中村不折的太平洋画会研究所学画。

1908年,智惠子毕业后的第二年,报纸上登载了平塚明和夏目漱石的弟子、有妇之夫森田草平的殉情未遂事件。有关该事件,森田草平写过小说《煤烟》,因此常被称作“煤烟事件”,平塚明后来也以笔名“平塚雷鸟”写过回忆录。被虚构和非虚构文体包裹的事件本身只能说是“青春的躁动”,一心追求精神高蹈的年轻女性拉着一个人陪自己赴死。总之两人没死成,倒是成了丑闻的主角,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后续。

当时和平塚家的母亲一起去接回平塚明的,是比明大四岁的生田长江。他是英语教师,曾和森田草平等人一起办“闺秀文学会”。起初,明就是因为去听讲,在那里认识了森田草平。生田长江可能感到对此事负有责任,后来十分关心明。正是在他的建议下,1911年(明治44年),明和同伴们决定办一本由女性主创的杂志。《青鞜》这一名字也是生田长江的创意,来自伦敦蒙塔古夫人发起的沙龙“蓝袜社”。

《青鞜》的创刊资金来自平塚明的母亲,动用了明的嫁妆。另一名从创刊就参与各项事务的保持研是明的姐姐的好友,曾患有肺结核,在茅之崎的一家医院疗养三年,逃离了生死线。因为病情,她毕业比明晚,找工作期间住在明的家里。六月的发起集会上,五个人有四个是日本女子大学校的毕业生。她们定下分头约稿,明决定找素有画名的智惠子来画封面。

智惠子此时25岁,她毕业后不再穿袴,形貌仍有些特异。明回忆道:“当时的智惠子,敞着和服的后领,拖着长长的裙摆,头发随意一扎,刘海悬在额上,走路的时候累累赘赘的,有些不自然地引人注意。”

智惠子为《青鞜》创刊号画的女子侧影(上图)一直被认为是希腊风格的演绎,直到近年的研究才发现,她的画有原型,模仿了奥地利画家约瑟夫·恩格尔哈特(Josef Engelhart,1864—1941)在1904年为圣路易斯世博会设计的亚瑟王传说拼木画的局部。在那个时代,其他同人杂志如创刊于1910年的《白桦》封面也常模仿国外画家的作品,创作者们的原创意识并不那么强。

1911年9月发行的《青鞜》创刊号定价两角五分(另收邮费一分五厘),读者可以选择预订四个月或更久。这一期收入了平塚雷鸟(平塚明)堪称石破天惊的创刊词,题为《元始女性是太阳》。多年后,雷鸟的回忆录也用了同一个标题。杂志的末尾印有十二条青鞜社概则,第一条就是:“本社谋求女流文学的发达,目的是发挥各自天赋的特性,他日产生女流的天才。”

秋天,日本画家尾竹竹坡位于东京的家中收到一张来自《青鞜》的订阅明信片。竹坡是一枝的叔叔。去年春天,一枝离开大阪来到东京,就读女子美术学校,很快因为与舍监发生冲突而退学,寓居叔叔家,每天就是做家务。她有画画的才能,但内心与日本画的表现并不契合,念书的时候曾写信给家里,说想要转到西洋画学科。

对一枝来说,《青鞜》就像是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。她求婶婶订《青鞜》,然而婶婶像是忘了此事。她以为没有接到通知的人无法订阅,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,友人小林哥津告诉她,自己加入了《青鞜》会员,你也加入吧。她这才搞懂了会员订阅是怎么一回事,赶忙冲到书店,不巧的是书店卖完了,便和店家约定从下一期开始订。她给杂志社写去絮絮叨叨的长信,讲了这番经过。“我下个月终于能读到《青鞜》,成为一名女伙伴。这样我就算是加入了青鞜社吧?每个月订,就等于是入社吧?”写这封信的时候,她刚回到大阪的父母家,随信还附上了回信费。对平塚明来说,这是一封怪人的来信。此后每一期杂志出刊,一枝都写信谈论感想。署名变来变去,最后固定在“红吉”,那将是她在《青鞜》的笔名。

1912年,19岁的一枝开始为《青鞜》写稿。她去采访了将《玩偶之家》搬上舞台的剧作家岛村抱月和女演员松井须磨子,也写了一些诗歌和随笔。身材高挑、穿男装的一枝有着画家落拓不羁的姿态,她几乎是在和平塚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表现出超越友情的热情。平塚明也给出感情上的回应,称她为“我的少年”。

将会走入智惠子和一枝的生活的男性们此时又在做什么呢?雕塑家高村光云的长子高村光太郎经历了美国、英国和法国的游历,于1909年也就是他26岁那年回国。他参与了《白桦》创刊,翻译了罗丹的语录。对于将西方的艺术潮流引介到日本,“白桦派”功不可没,一大批有志于文学艺术的青年正是从《白桦》杂志及其办的一系列展览知道了梵高和莫奈等人的作品。当时的一些展品不过是印刷品装框,即便如此,也给年轻人们带来新鲜的冲击。

光太郎虽然有艺术方面的视野和创造力,但他本身的生活是困顿的。他不肯走父亲铺好的道路,在神田开了日本最初的画廊“瑯玕洞”,陆续为画家们办展,由于经营不善,仅一年便陷入赤字。

1911年1月,智惠子读到刊于《昴》的高村光太郎的诗,《根付之国》,深受打动。她听说光太郎将画廊转手后去北海道从事农业,再次失败,又回到东京。她一直想见一下这位创作者,便托朋友介绍,拜访了光太郎的画室。那是在1911年的年末,介绍人也带了由智惠子绘制封面的《青鞜》给光太郎。

通过《青鞜》,不善交际的智惠子有了一些与外部世界的交集。执笔群中,田村俊子是早已成名的女作家,她的小说主题常是男女爱憎,有时笔触大胆地跳到同性情感。俊子和智惠子很快成为出双入对的好友,俊子的若干则短篇小说与智惠子有关。智惠子留下的文字太少,关于她的心境,后人缺少推测的依据。也是透过俊子的笔,我们得以看到智惠子的轨迹,她拒绝了父母安排的婚约,几乎是义无反顾地走入了光太郎的生活。

富本宪吉生于奈良安堵村的地主家庭,在东京美术学校念建筑和室内装饰,自费留学英国。他回国是在1910年,彼时24岁。与伯纳德·李奇结识后,受其影响,他开始对陶艺产生兴趣。

在1912年的节点上,光太郎、宪吉、智惠子,各自都在对艺术的摸索阶段。19岁的红吉(一枝)已然跨入了画家的行列,她以屏风画《陶器》参加第十二次巽画会,获得三等奖。巽画会的评委有镝木清方等人,是日本画界相当正式的选评会。《朝日新闻》等报纸用“天才少女画家”称呼红吉,可见她当时的名声之盛。

平塚雷鸟(明)当然不会浪费身边的创作者,提出让红吉为《青鞜》画封面,红吉拿不定主意,去拜访富本宪吉,商量该怎么画。这次见面,从宪吉的角度,是一见钟情;红吉的心思全在雷鸟身上,显得“不解风情”。最终由红吉绘制的封面《太阳与壶》(下图),明显有宪吉的审美影响。

如果在不同的时代,或是不同的国家,红吉或许不会成为世间瞩目的焦点。她后来被媒体大肆攻击,主要因为两件事,“五色酒事件”“吉原登楼”。1912年6月底,俊子的纸人偶和智惠子的绘团扇在此时已易主的瑯玕洞办联展,红吉和同伴们去看展,归程路过餐厅兼酒吧“鸿之巢”,问店主是否愿意在《青鞜》登广告。店主痛快地答应了,请她们喝鸡尾酒。按一贯的习惯,红吉洋洋洒洒地写了对五色酒的感想。这件事如果放在现代,简直不值一提,在当时则立即成了媒体攻击的对象。至于吉原事件,起因是叔叔竹坡出于让画家胚子多历练的心情,花钱请红吉和伙伴们去吉原吃喝了一回,有艺伎作陪。五色酒之后是吉原,无异于捅了媒体的马蜂窝。《青鞜》内部对此也产生了意见分歧,保持研在编辑后记中写道:“听说你们三个去了吉原。你们可真是毅然做了残酷的游戏啊。”在吉原,女性是消费品,可以说,对红吉此举带有的剥削性,保持研做出了正直的回应。仍然是保持研,在红吉后来罹患肺病到茅之崎的医院疗养时,尽心尽力地加以照护。因此,虽然年龄只差那么几岁,红吉亲切地喊她“阿姨”。

五色酒与吉原事件如同连锁反应,大小报刊开始写雷鸟和红吉的绯闻。此前《青鞜》毫无保留谈论个人情感的编辑后记,自然成了话柄。红吉退出《青鞜》,与这一连串的事不无关系,不过更要紧的原因是雷鸟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奥村博史,如果再谈雷鸟的感情故事,未免太长,在此收住。

《青鞜》最终于1916年停刊,共发行52期。后期封面主要用了奥村博史的画,仅在前两年留下了智惠子和红吉的笔触。智惠子的两幅封面在多期出现,一幅女子侧影,一幅铃兰(上图)。红吉的封面也是两幅:太阳与壶(1912年4月号),亚当与夏娃(1913年1月号—11月号,下图),后者绘于她退社后。相比之下,红吉的作品显然更有艺术性,更成熟。耐人寻味的是,她俩对绘画的态度截然不同。智惠子长期苦于创作,一直想成为画家。红吉在1913年再度入围巽画会,屏风画《枇杷》售价高达三百日元(当时大学毕业生的月薪约五十日元)。她本质上是个文学青年,用这笔钱办了戏剧杂志《番红花》,该杂志只持续了六期。宪吉在美术方面给了《番红花》许多支持,1914年10月,俩人结婚。宪吉28岁,红吉,这时该叫作一枝,21岁。同一年,28岁的智惠子和31岁的光太郎结婚(没有入籍)。

艺术家伴侣之间究竟是相克还是相生?对此,每个人在婚姻中有其极为个人的或许不足为外人道的体验。作为在二十世纪初接受过高等教育、本身也是创作者的女性,一枝和智惠子本该有属于她们自己的道路,奇异的是,外放的一枝和内敛的智惠子,在婚后都扮演了某种绝对从属的角色。一枝是强悍的,她在日本侵略中国的那些年里保持着思想的独立,不仅没有像雷鸟等人那样陷入军国主义的狂潮,还因为捐款给共产党而被捕。她抚养了三个孩子,向他们倾注了大量的爱。此外,在她的身边,总是围绕着被她独特的光彩吸引的女性。战后,她以一种毅然的姿态和宪吉分居。宪吉以陶艺家的身份成了“人间国宝”,熟悉他和一枝的人都说,他的成功离不开一枝,曾经有多少次,他在开窑后让一枝看作品,只要她表示不满意,他就毫不留情地把那批陶器毁掉。

智惠子则在漫长的内耗中迎来了疯狂。父亲的死、娘家的破产、兄弟们的潦倒,和光太郎的生活的贫穷,一件件一桩桩对她的身体和神经造成了磨损。她在46岁那年自杀未遂,其后开始出现精神分裂征兆。在疗养院的最后阶段,她留下了一千多件纸绘作品。1938年,她死于粟粒性结核,终年52岁。今天我们谈起智惠子,除了光太郎的诗,也绕不开那些有着奇异宁静氛围的纸绘。那是她内心压抑多年的创作欲最终找到的出口。

一枝的晚年并不富裕。她办童书出版,在商业上仍是失败的,此外还参与女性运动,为《美的生活手帖》(后来的《生活手帖》)写童话。1966年,她死于肝癌,终年73岁。临终前在报纸的专栏文章署名“红”,仿佛是名叫红吉的“少年”隔着遥远时光的回眸。她去世六年后,生活手帖社出版了她的童话集,《妈妈读给孩子听的故事》。不论过去多少年,人们说起她,仍绕不开“青鞜的女人”这一标签。她鲜烈的一生留下的烙印,仿佛更多地浓缩在十九岁那年。

我们生活在一个“人人皆可表达”的年代,有电子产品作为辅助,甚至可以摆脱画画必须的桎梏:光线和空间。曾经,画画是奢侈的,你需要大块的完整白天,还需要可以摊开纸笔颜料的一处地方。现在,只要打开iPad,随时随地,哪怕在旅途中,都可以画画。我庆幸自己是个现代人,哪怕笔法幼稚,也可以用线条和色彩作为文字之外的情绪表达,同时我忍不住为那些曾经出色却终于湮没在时间中的女性感到惆怅,她们本该留下更多的痕迹。

说到底,笔,无论是用于写作还是作画,既轻又重,因为当执笔者是女性,那上面往往还承载着生活的重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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